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耳畔,易观瑕低下头,就撞见一双明亮清澈眼睛,像极了昆山玉墟的小鹿,没有丝毫的杂念。
这样的一双眼,莫说是晋宫,便是天下间都十分少见。更少见的是,这样一双眼的主人,却生了一颗狐狸一般的琉璃剔透心肠。
他想,无论九殿下背后的人是谁,总归都不简单。
既养出来她的坚韧,又不失了她的锋利。
这样的人,还是带在身边看管着,才不至于失手伤人。
瞥见椒图身侧的那柄精卫剑,他表情缓和了几分,倒是没有怪罪椒图的冒犯,只握住椒图递过来的那一册书,当真教了起来。
椒图原本想要藏拙,然而真正读得时候却发现,依照她两世阅历,却仍旧不能轻易参透一本治水的书。
她听着听着,便又真用了心,听到易观瑕循序询问时,竟险些答出了疑问,然而话刚说出口,却又识趣地堵住了,只讪笑:“学生不知。”
易观瑕也没有怪罪,眼见上课的时辰要到了,没有再继续授课,只起身:“治水之道千变万化,一本书一个人,都不能言之有尽。若想治水,还需要因地制宜,与朝堂,与百姓,与治水的人性情,都脱不开关系。”
椒图深深低下了头,笑笑:“治水如治人,人尚有千变万化,水自然也变幻莫测。先生今日所授,阿图已然受益匪浅了。”
易观瑕默了默,没有说话。
两人相处实在古怪,有时候彼此装傻充愣,有时候却又彼此不把对方当做外人。恍若是一滩清水,能看得清底细,却不知道清池深浅,只能投一颗石子试探,也就难免会荡起涟漪了。
椒图收拾了书册,归纳整齐之后,才跟着易观瑕前往琉璃学宫。
饮风居距离琉璃学宫只有一条宫道,林荫遍地,很是清幽。
一路上无言,却谁也没有觉着古怪生分,各自都想着事情,直到易观瑕停在的琉璃学宫前,椒图还没回过神,生生撞上了易观瑕的脊背。
熟悉的檀香窜入鼻尖,鬼使神差地,椒图竟想到方才书架前他的靠近,心口当即猛跳了几下,脸却不自觉地红了许多,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缘故。
明媚春光下,她身影娇小,眉目温软可怜,此时颊红垂首,尽是少女羞怯,染了三分明艳,一改往日沉默木讷的样子。
闹哄哄地学宫寂了下来,一半都在看易观瑕,一半又在顺着易观瑕的目光,望向椒图。
卓惜隐隐有些不安,知道椒图搬入了饮风居读书并非坏事,可他却克制不住心中的杂念。
分明这一世他也竭力保护椒图,想要成为椒图的依靠,为何椒图还是选择了易观瑕?
前世椒图一颗心全然扑在易观瑕身上,难不成如今,如今还要重蹈覆辙么?
可除此之外,他却束手无策。
如今夏朝风波未定,他无能给椒图一世安宁,前些时日已经为此间接害了椒图,哪里还敢再加亲近。
将椒图置于饮风居,总好过留在重华宫或者推向萧振身侧要心安一些。
毕竟萧振与椒图是适龄,动辄谈婚论嫁,而易观瑕足足长了椒图八岁,又算作老师,就算是当真有这些心思,也不可能急于一时。
他缓了口气,起身与一众人行礼之后,又目送着椒图落座,才在易观瑕的声音之中回过了神。
“今日仍旧学昨日书。”
书页簌簌翻动,椒图午间未睡,此时已经有些困倦,却不敢再睡。
反倒是素来昏昏欲睡的一众人,今日精神抖擞,连旁边的越阳,都目光炯炯,不知道是要发生了什么好事。
椒图心下疑惑,便靠近虞棠,小声问了一句:“虞姐姐,学宫是有什么好事么?”
虞棠原本就怜惜椒图,况先前椒图还为她挡了一箭,自然越发觉着亲切。只是椒图瞧着不好接近,只能小心观望。听她这样说,当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讲了个大概。
“明日便是欢花宴,可以不用上课,大家坐在一起作诗舞乐,过了欢花宴,没有多久便是春考,届时必然课业繁忙。此时欢花宴,也算是唯一一个休憩之日,大家自然开心。”
依照椒图这么多年混迹宫中的道理,只觉着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,多半也是剑影刀光。世家与世家不对付,皇子与皇子不对付,晋朝与夏朝不对付。种种不对付之下,必然要出祸事。
她心里唏嘘,实在不愿意凑这样的热闹,只盼明日继续在饮风居读书,兴许还能早日找到些密道。
两人声音很小,可坐在上面的易观瑕却一览无遗,有心想要提点,然指尖动了动,却没有再出声。
一堂课上得如梦如幻,易观瑕略微抬眼,见卓惜、萧振、还有棠华、姬图和周清寒等人认真听着,便没有再多说,总归有些人能听进去一些,就不是做无用功。
椒图两只眼皮困得打架,又不敢睡,害怕易观瑕考校功课。
只是熬到下课,椒图也没有等来易观瑕的提点,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。
铜铃声音一响,众人热闹起来,但碍于易观瑕还在,不敢太放肆。
越阳拽着椒图的衣袖:“九姐姐,你今夜与我们一同睡在昭阳宫如何?总归明日都放假了,咱们夜里可以说好多好多话。虞姐姐会给我们做甜粥,周姐姐会放花灯,李姐姐还会给我们唱歌呢。”
椒图心中一动,原是不打算去,可又不想回去看易观瑕,正要答应,忽而又委婉推拒了:“先生说我识字晚,让我多勤勉一些,便是明日不上课,我也要多读一些书。”
一众人立即肃然起敬,彼此心中又多了一些同情。
去饮风居读书,远比在琉璃学宫还要煎熬。毕竟易观瑕生性冷淡,纵然面上清和,但那昆山玉墟的威仪气度,却还是让人胆怯畏惧。
越阳不再恳求,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。
易观瑕此时也起身,捏着书册往外走,椒图稍稍落后他两步,才亦步亦趋地跟上。
学宫里的众人散了又散,到最后竟只有两人未走,全在望着椒图与易观瑕远去的身影。
卓惜微微皱眉,侧身望着沈初,却见她眉眼里竟然只有恐惧。未等他再去探究,沈初已经匆匆起身,也出了学宫。
他垂下眉头,摩挲着衣袖。
空青看着她,恐怕她不会再重蹈覆辙。
.....
椒图追着易观瑕出去,却不敢离得太近。
也不是不敢,只是不愿。
易观瑕步子却缓缓放慢了许多,走着走着,竟只有一步之距。
眼见饮风居近在眼前,易观瑕却顿住步伐,干脆在门口静静等着她。
椒图不敢再撞上去,也停下来,有些畏惧地望着易观瑕,不知道他又打算做什么。
易观瑕垂眼,语气很淡:“倒是不知道,九殿下这样上心读书。若是你想去昭阳宫,直去便可。我虽让你住在饮风居,却也不是让你时时刻刻都在读书。”
原是这件事。
椒图不愿意去昭阳宫,只是不想同棠华她们多有牵扯。
如今她可以狠下心,不去管萧家,不去管所有人的生死存亡,只是尚未交集太深。若是生了念想,断然走得拖沓。
王朝的一切存亡,都与她不相干。
前世的一切,她早已还完,今生只想自由。
她垂下眼,不想说出答案,生怕易观瑕捕风捉影地多想,便装模作样地委屈起来:“昭阳宫灯火通明,饮风居却只有一盏烛灯。我想多陪一陪先生,先生却要赶我走,真真是伤了人心。”
“……”
好刁蛮的嘴巴。
易观瑕默默转身:“既然殿下一派好心,今日我也得多教殿下一些,才不辜负殿下的心。”
椒图神情一噎,颇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钝痛,万般不想读书,却也只是认命地走了进去。
然心里却万分狐疑,如何这一年的易观瑕,这样好说话?
是因为这把剑?还是因为那劳什子的故人?
总归哪一个,椒图心中都不好受。
夜还未深,易观瑕未点灯,只命椒图坐在窗前,没有再读水经名论,反倒给椒图递了一本诗册,抽了几首诗,让椒图好生背一背。
椒图皱眉,不太喜欢诗词歌赋。
易观瑕看出来她的想法,只劝道:“明日欢花宴,不免要吟诗作对,比试一番。这些时日宫中不太平,少不了有人要来对付你。你既拿了精卫剑,我也要承故人的约,只要你不伤天害理,我自然也要多照拂照拂你。”
果真是因为这把剑。
有那么一瞬,椒图很想问,到底是哪位故人。
可她却问不出口,于是将那满腔怨愤化为动力,生背起来那一诗册。
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去,易观瑕点了灯,才让她离开。
椒图也没有多留,毕竟易观瑕早上是要上朝,下午得空才来上一个时辰的课,总不能将时日全耗在她身上。
她叹了一口气,未曾回院子,只是立在饮风居中,静静立了一会儿。
天上繁星点点,身后一盏孤灯,她又立在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,却只想要离开。
.....